2010年6月25日,一代藝術大師吳冠中離世而去,有人說他的離去帶走了一個時代。
雙燕 73 ×54cm 吳冠中
在他這里,東方和西方的沖突不見了。寫實和寫意開始交融,抽象和具象的界線開始彌合……他用苦難和才情醇就了他橫跨中西的藝術,用赤子之心為我們尋找到了這個時代的美。
這篇推文去小藝不講他的藝術成就。記得在寫拉斐爾時我曾說過一句話:“看到這些畫,你總是無話可說。”偉大的畫是不用說的,因為顯得多余這里我想講的是他與他妻子的故事。
吳冠中為妻子朱碧琴畫的中年時的肖像
他曾經說自己一生只看重三個人:魯訊、梵高、還有他的妻子。他說魯訊給了他精神,梵高給了他個性,而她則成全了他一生的夢想。
他年輕時曾苦惱于她不懂藝術,少有精神上的溝通和交流。但后來他卻說他的畫是給“兩個人”看的:一個是西方的大師,還有一個是她。
吳冠中國畫作品
大師表代表著藝術上的標準,而她則代表中國的普通百姓。
吳冠中和朱碧琴1946
她出生在湖南的山村,遇見他時,正值日軍侵略全民救亡的烽火年代。那是在重慶沙平壩,一個因戰(zhàn)亂流亡的人群而變得擁擠起來的小地方。
她剛從女子師范畢業(yè),任教于他工作的那所大學的附小。他也剛從藝專畢業(yè),在這所流亡于此的大學里任助教。
吳冠中油畫作品
他眼里的她年輕美貌、純潔、善良。他刻苦努力,一心向往藝術的成就。她并不太理解或重視他的這些品質,只感于他的熱情與真誠。
吳冠中油畫作品
她的父親曾提醒過她,學藝術的將來都很窮的。她倒并不在乎窮,她父親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家里也很拮據,她習慣于儉樸,她只嫌他脾氣太急躁,在愛情中甚至有點暴君的味道。
陳之佛為吳冠中和朱碧琴主婚
她幾次要離開他,但終于又被他火一樣的心攫住了。她不忍心傷他,她處事待人很隨和,肯遷就,但她也常有怨言:“除了我,誰也不會同你共同生活?!?
吳冠中 石島山村-61×46-布面油畫-1976
1946年暑天,他考全國范圍的公費留學,雖只有兩個名額,他下決心要考中。她不信,后來真考中了,她雖高興,也并非狂喜。
吳冠中油畫作品 1964年
從此,她成了妻子。生育、撫育孩子,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忍受別離,寂寞地,默默地,無怨言。
吳冠中-羅浮宮-46×53-布面油畫-1989
臨去法國前,他特別想要一塊手表,如果沒有手表在國外很不方便。他們唯一值錢的只有一只金手鐲,是她母親給她的唯一的陪嫁。他試探她,想把它賣了去買只手表。
木槿花 布面油畫 吳冠
她想留住母親給她的唯一紀念,思前想后,她對他說:“這手鐲是假的,只是裝飾品,不值什么錢?!?
但她很快又心軟了,對他說:“這個是真的,你去賣了換只表吧。你走了,我就住到鄉(xiāng)下去,用不著這個。”
吳冠中-布面油畫 故宅
他去了法國,她搬到了他的老家,江南的一個小農村里。亂世漂萍,重洋遠隔,他們只能寫信進行溝通,他們嫌郵費太貴,總是大半月才寄一次。
她給他寫信總是日記式的平鋪直敘,說些剛出生的孩子、婆婆家人、還有村子里的瑣事和變化。但信到巴黎,他卻哆嗦著拆開,像讀《圣經》似的逐句推敲,揣摩。
吳冠中(左)留學時于法國同學在一起
她也經常做夢,夢里永遠為他不再來信而焦慮。一直到老了,頭發(fā)已經斑白的她,還偶然在夢中因等不到他在國外的來信而憂慮。
吳冠中在巴黎凡爾賽宮1948
野心勃勃的他一心想在巴黎飛黃騰達然后接她到法國永遠定居。但祖國解放的洪流激起了海外游子的心花,他開始動搖。
老墻 布面油畫 吳冠中
他給她談起這個最最要緊的問題時,她回信說她不理解藝術,更不理解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道路。大主意只能由他拿,但她并不想一輩子住到外國去。
吳冠中 印尼紅樹-92×60-布面油畫-1994
后來他回憶起這個決定了他一生的藝術道路的選擇時說,自己吃了3年西方的奶,感到自己已了解西方藝術,尤其是現代藝術的精髓,更明悟到藝術的實質問題。
藝術只能在純真無私的心靈中誕生,只能在自己的土壤里發(fā)芽。他只是一頭山羊,必須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吃草,才能有奶。
吳冠中為妻子朱碧琴畫的老年時的肖像
他太重視自己的藝術生命了。在回國與否的問題中,她不過是天平上的小小的砝碼。但在關鍵時刻,小小的砝碼卻左右了大局。
吳冠中 北京團城-34×26-布面油畫-1963
1950年秋,他終于回到了北京,接她和3歲的孩子團聚,開始過起了小家庭的生活。他在美術學院任教,
他的學術觀點總遭到壓制、批判,他被迫搞年畫、宣傳畫,心情很不舒暢。
吳冠中 房東家-42×43-布面油畫-1972
她又開始小學教師的工作,整天在學校里忙,晚上還帶回許多要批改的作業(yè)。他們的第二和第三個孩子相繼出生,家庭經濟壓力越來越大。
吳冠中油畫作品
他每年都要多次背著油畫箱到深山老林和窮鄉(xiāng)僻壤去寫生,將有限的工資花在了購買材料上。她生性淡薄,自己安于過苦日子,但看著三個正長身體的孩子,她心里還是酸酸的。
吳冠中 楚國兄妹-42×32-布面油畫-1990
有一天,孩子們眼饞別人家的糖果,可憐巴巴的樣子讓她心里很難受。回家后,她看到他還在畫板前頭也不抬地作畫,喊他好幾聲都沒回應。
想想這些年,自己受點委屈倒也算了可孩子們也跟著遭罪……她越想越氣抹著眼淚對著他喊了起來:“你再這個樣子,我不跟你過了!”
吳冠中油畫作品
經歷了這次小風波,他也在反思,他知道,她再氣也不會拋下他,她對這個家庭的付出,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吳冠中油畫作品
他們不是同路人,他們間的距離在一天天擴大。她擔負整個家庭的生活,照樣照料他他很少管家務,一味鉆研自己的藝術他也感到痛苦的內心譴責,但藝術讓他不能自拔。
吳冠中-瓜藤-61×46-布面油畫-1972
他又被排擠出美術學院,調到大學建筑系任教,教繪畫技巧,不知算不算是“因禍得?!?,這讓他避開了“左”的文藝思潮的壓力,甚至家里住房條件也得到了改善。
吳冠中油畫作品
而她也調到一個美術研究機構,她開始接觸到藝術,開始理解起了他。他們之間的隔閡終于開始慢慢解開了。
吳冠中-京郊山村-46×61-布面油彩-1962
她本來只關心他的飲食起居,不過問他的藝術。她嫁他,并非由于重視他的藝術,當他留學歸來在高等學府任教,她感覺就可以了。
吳冠中油畫作品
她看到他帶回的大批高級畫冊,許多都是祼體畫,她不欣賞。尤其還有近代的馬蒂斯、馬迪安尼等讓她很反感。至于他自己的作品,她也無從辨其優(yōu)劣。她根本不評論,那與她有什么相干呢?
吳冠中-山間春色-62×46-布面油彩-1974
但現在,她整天要同美術畫冊、畫片、史論著作打交道,不得不開始向身邊的他請教了。他收了一個新學生,他們像是被介紹而初識的朋友,不過她并不肯全聽他的話,她認為他太主觀。
吳冠中-龍須島新村-46×46-布面油彩-1976
他每次陪她一同看畫展,在每一件作品前講解給她聽,教她,她有時肯聽,有時不接受。他往往為她不接受自己的意見而生氣他教育的學生遠比她聽話,他對她盛氣凌人:“教了你還不服受教?!?
吳冠中-山村-46×62-布面油彩
但同事和學生們對她的印象很好,說她耐心、認真、謙虛,對業(yè)務也熟悉起來了。她開始一眼就能認出范寬、沈周、波提切利、郁得利羅、蒙德里安,而且在馬奈和雷諾阿的胖祼體中,能區(qū)別出壯實與寬松的不同美感來。
吳冠中-塞納河畔-37.5×45-布面油彩-1989
但是“文革”的到來,打亂了他們變得甜密和諧起來的生活他們隨著各自的單位到不同地區(qū)的農村勞動改造。
吳冠中-魯迅故鄉(xiāng)-46×46-布面油彩-1976
有一段時間,兩個人的勞動地點相距10余里,每周日被允許見上一面。每周相會那天,要分開的時候,他們會相互送別,在半途的地方停下來。
吳冠中 小院春暖-46×46-布面油畫-1976
那里有幾戶農家,葡萄架掩著土墻和拱門。他笑稱這是他們的十里長亭。
吳冠中 苗圃白雞-46×61-布面油畫-1976
他的樂觀讓她的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后來下放生活結束返京時,他特意去畫了那個小小的農院,他特意讓畫面里飛進了兩只燕子,代表著他和她。
吳冠中-河邊老樹-61×46-布面油彩-1977
而一次隨著他寫生的經歷,讓她體驗到了他的艱辛與不易,她開始改變了態(tài)度,理解了他并開始支持他。
吳冠中-桂林山居-36×41-布面油彩-1978
那是1972年年底,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總算獲準短短假期,到貴陽去探望她病中的母親。途經桂林,在陽朔只能停留一天一夜,但多年生活在禁閉中不能作畫的他,開始渴望能在陽朔作一幅畫。
要作畫,必須先到江左江右、坡上坡下四外觀察構思,第二天才好動手但住定旅店,已近黃昏,他不吃飯放下包便加快步子走馬選景,其時社會秩序混亂,小偷流氓猖獗她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出去亂跑。
江南人家 1980 木板·油彩 61×46cm
她想陪著,他不又不肯。當夜已籠罩了陽朔,看著他從稀疏的路燈下一腳高一腳低地回到旅店時已經等了很久的她哭了。
吳冠中與妻子朱碧琴在黃山寫生
第二天陽朔下起了雨,他讓她去觀光,自己冒雨在江畔作畫他祈求上帝開恩,讓雨停下來,但雨卻越下越大。她決定不去觀光了用小小的雨傘遮住了他的畫面,兩人都聽憑雨淋。
吳冠中-桂林景色-64×42
他淋雨作畫曾是常事,但不愿她來吃這苦頭。她確實不樂于淋雨,但數十年的相伴她深深了解勸阻是徒然的。
吳冠中 黔靈山-46×46-布面油畫-1972
畫到一個階段,他需要搬動畫架,變動寫生地點,遷到了山上。雨倒是停下來了,但刮起了大風來,畫架支不住,他幾乎要哭了。
吳冠中-池塘-90×60-布面油彩-1972
看著他的著急的樣子,她用手扶住畫面,用身體替代了畫架冬日的陽朔雖不如北方凜冽,但大風降溫,他們四只手都被凍得僵硬……
吳冠中-北京雪-68×50-布面油彩-1978
從此以后,他每次出去寫生,她總是提心吊膽,每天下班后都會在家門口望一會兒,看看他是不是回來了。
吳冠中-白皮松-34×26-布面油彩-1972
長年的勞作,加上作畫的不規(guī)律,他得了嚴重的肝炎,總也治不好,同時他的痔瘡又惡化,被病情折磨得通宵失眠。
吳冠中 荷花-120×90-布面油畫-1974
看著他如此難過,她在臨睡前總會摸摸他的頭說:“我這一摸,你就一定能睡著了?!?
吳冠中-高粱與棉花-61×46-1972
她很少幻想,從不撒謊,竟撒起這樣可笑的謊來。而他不再嘲笑她幼稚,只感到無邊的悲涼和無限的安慰。
吳冠中 玉米-61×46-布面油畫-1974
他聽說留學巴黎的老同學趙無極已成為了名畫家,回國觀光時作為上賓被周總理接見。這個消息給病中的他帶來了打擊,同時也激起了他的雄心和不甘。
吳冠中 石榴-42×35-布面油畫-1974
他不顧她的反對,索性從床上爬起來不停畫畫,他說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畫架前。沒想到他的健康居然在忘我的作畫中一天天的恢復,醫(yī)生都治不好的肝炎敗給了他的瘋狂。
吳冠中-海外百草園-66×100-布面油彩-1998
肝炎好轉后,一位高明的大夫又動大手術治愈了他嚴重的痔瘡隱疾。她感到意外驚喜在手術室外聽到好消息時,終于掩面而泣。
吳冠中 青高粱-66×53-布面油畫-1995
也是這一天,他和她第一次談起了他的病情。他將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我以為自己活不過今天冬天了。”
她一聽,眼淚在眼眶里晃了幾圈,又強逼了回去,故意生氣地說:“你胡扯什么,你怎么能先走呢?我還要等著看你老得沒牙的丑態(tài)呢?!?
老墻(油畫)1981年 吳冠中
為了躲避“破四舊",他的大量作品曾分藏到親友家,他深信他死后這些畫會成為出土文物,讓后人在“中西結合”中參考他探索的腳印,但三中全會使他獲得了真正的解放。
這時他們都已經老了,但他受過的壓抑、他的不服氣、近乎野心的抱負,全都匯成了他忘我創(chuàng)作的巨大動力。
吳冠中油畫作品
他的小畫室里每年、每月、每周都誕生出新作品來,如果一個月中不產生更新穎的作品,他便苦惱。她勸他:哪能每月創(chuàng)新,這樣的創(chuàng)新也就不珍貴了。
這勸慰對他毫不起作用,她為之生氣。她尤其生氣吃飯時刻他不肯放下工作,孩子們都獨立生活了,只剩老兩口一起吃飯,還要一前一后他事后道歉,但下次又犯,“惡習難改”。
墻上秋色 鏡心 吳冠中
他在家作大幅畫時,緊張中不斷脫衣服,最后幾乎赤祼,還不停出汗她隨時為他洗刷墨盆色碟,頻頻換水并抽空照下他那種工作中的丑態(tài),看著照片,她不認為這是丑態(tài)。
這種情況下他不吃飯,她是理解的,但當并不作這么大的畫時,他仍不能按時吃飯,她仍為之生氣。她總勸他,要服老,將近七十歲了,工作不能過分。
吳冠中油畫作品
她退休了,一輩子守著工作和家庭,除了下放農村那年月,她幾十年來沒離開北京去外地旅游過她開始每次都跟他一同到外地去寫生嶗山、鏡泊湖、小三峽、黃河壺口、天臺山村、高原窯洞……
不過他已有名氣,每到一地總有人接待、邀請,條件很好,她本想多了解和體會一些他一輩子風雨中寫生的艱辛,但太晚了,等待她的已是舒適和歡笑。
吳冠中-漲潮-65×100-布面油彩-1994
她緊跟著他在山間寫生,幫他背畫夾,找石頭當坐凳,默默地看他作畫,用傻瓜相機照他作畫中的狀貌,也幫他選景。
她選擇的景有時真被他采納了,而且畫居了上等作品,她感到從未享受過的愉快。
吳冠中 人壽年豐-100×60-布面油畫-1959
她眼中平常的景物,經他采擷組織,構成了全新的畫面,表達了獨特的意境,她很受啟發(fā)。她雖看過無數名作,但從未觀察過作品誕生的全過程。
她陪他一同出來寫生,一方面因老了,愿到處走走散散心,也為了一路照顧他的生活。但意外,她窺見了他人生的另一個面那是他生活的整個宇宙。
吳冠中油畫作品
她以前確乎不理解這宇宙里的苦樂,她與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卻并未真正生活在同一個宇宙里。她以幫他發(fā)現新題材為最大的快樂,他也確乎開始依靠她了。
自己的著眼點,總易局限在自己固有的審美范疇內,她的無框框或天真的愛好,給予他極大的啟迪。
吳冠中油畫作品
每次處出寫生回家后,他依據素材創(chuàng)作一批作品,她逐步了解他工作的分量及每件作品的成敗得失,她毫不含糊地提意見他說她旁觀者清。
她不僅是他作品的第一讀者,并逐漸成為他作品的權威評論者,哪件作品能放在畫室,哪件該毀掉,他衷心尊重她的意見。
吳冠中-長江山城-148×148-布面油彩-2003
因為有無數次剛作完畫時,他不同意她對新作的評價,但過了幾天,還是信服她的看法,承認自己當時太主觀。
她開始變得越來越重要,有一次,他們在巫峽附近寫生,他們沿著江邊的一條羊腸小道選景,俯視峭壁千仞,十分驚險。
吳冠中油畫作品
她緩步走遠了,他發(fā)現她許久未回,高呼不應,認真著急起來,丟開畫具一路呼喚,杳無回音,急哭了。他發(fā)現她已遠遠重于藝術,他立即回到未體貼她分娩陣痛的內疚他只要她, 寧肯放棄藝術了。
他終于在二華里外找到了她,她正同一位村里的老婆婆聊家常,重溫著她的四川話……
吳冠中 奧斯陸之夜-56×81-布面油畫-1994
她自己也備了個速寫本,有時坐在他身旁也描起來,反正誰也看不見,不怕人笑話。他從她幼稚的筆底發(fā)現真趣,他有些作品脫胎于她的初稿。
他海外的畫展多了起來,她隨他飛新加坡,飛日本,也飛美國與歐洲。她比較感興趣的是巴黎,想看看他年輕時留學的環(huán)境,想看看他年輕時幾乎淹死在其間的塞納河。
莫奈故居池塘(墨彩)1989年
不過她并不喜歡這樣在國際間飛來飛去忙于展出,勸他偃旗息鼓,要他休息,每年到國內幽靜的鄉(xiāng)間尋找新素材,畫出新穎的作品來,就是最幸福的晚年了。
他雖也深深同情這樣的心態(tài),向往田園生活,在寧靜中相互攙扶著走向夕陽,但不時又感到尚未吐出胸中塊壘。他畫起畫來還是那么如顛如狂,她只好陪著他。
吳冠中夫婦在京郊百花山
她突然病倒,病情嚴懲:腦血栓。那是1991年的早春,他們家附近的龍?zhí)豆珗@里的楊柳已經轉青了,他和她經常來此漫步,但現在他們的身影消失了。
他墜入了恐怖的深淵,已看不見身外的世界。
吳冠中國畫作品
她很少生病,但那次從巴黎回來后,她被確診患了冠心病。在巴黎一月,她太累了,不懂法語,一步也離不開他。
而他除陪她參觀以外,主要要作畫,因此拖著她市內郊區(qū)到處跑,吃飯的時間也不規(guī)律。她利用他作畫時在附近休息片刻。但3月的巴黎多雨,她又往往忙于打傘保護他作畫。
吳冠中油畫作品
她很喜歡巴黎,喜歡巴黎的藝術氣氛。巴黎又有他們知心的朋友朱德群和熊秉明,情誼親切,大家同去訪莫奈故居,掃梵高之墓,實在難得,真是愉快,她總懷疑是在做夢吧。
在這里,他們不用翻譯,兩人自由行動。他當年在這里寫給她的大量書信中所談的一切今天都想竭力給她印證,而那大批兩地情書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燒毀了。
吳冠中油畫作品
沒幾年,她的病情開始轉重,變成了腦萎縮,后來又發(fā)展成了老年癡呆癥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過去的記憶幾乎全沒了,她唯一記得的就是他畫畫的事情。
而一慣忙碌的他,一向被時間追趕,也追趕時間的他,如今卻被時間拋棄了。他被囚在一個死角,什么也干不下去甚至包括他視為生命的畫畫。
長江三峽 布面油畫 吳冠中
她的病像天氣陰晴般變化,他的感情也隨著波動。她成了嬰兒,她自己知道糊涂了,很悲觀,連開放水管與關閉電視也弄不清。
家里不讓她接觸火、天然氣,但她一直習慣每晚要到廚房檢查一遍檢查煤球、煤餅爐有沒有封好火現在只須開關天然氣,但她仍說封火開關多次,最后連自己都糊涂了。
吳冠中國畫作品
家人只好將廚房上了鎖,她不樂意,倒處找鑰匙。他只好開了鎖,每晚陪著她走進廚房巡視一遍。
沒有時間畫大畫了,他有時作些小畫或探索漢字造型的新樣式。每有作品便拉她看,希望藝術的感染能拉回她些許情絲。
吳冠中國畫作品
她仍保有一定的審美品位,能識別作品的優(yōu)劣,不過往往自相矛盾。有時剛過一小時,再叫她重看,她問:什么時候畫了這畫,我從未見過。
他不能再從她那里獲得共鳴。沒有了精神的交流,但他和她,仍是每天守護著的60年的伴侶。
他寫過伴侶二字,凸出了兩個人,兩個口,兩道橫臥的線,兩個點,濃墨粗筆觸間兩個小小的點分外引人這是窺視人生的眼,正逼視觀眾,直刺觀眾的心魄。
吳冠中國畫作品
他對她說,他不如她單純。他不愛看紅紅綠綠的鮮艷人生,他將可有可無之物當垃圾處理掉,只留下一個空空的空間。
吳冠中油畫作品
他的人生就是在這個空間中走盡,看來前程已短,或者還余下無窮的思考。他偶爾拉她的手,似乎問她,什么時候該結束我們病痛的殘年。她縮回手,沒有反應。
點線迎春 油畫 73 ×54cm 1996 吳冠中
1991年,他被法國授予最高勛位,他持回“騎士勛章”給她看,那時她還清醒,她對此頗為淡泊,倒是讓他們的小孫子搶了先。
看著小孫子的可愛模樣,她只是回過頭從旁對他補了一句:“你也真不容易。”他想回答:“你也真不容易。”但他沒有說出口。
晚年的吳冠中夫婦在家中
他最終還是先她而走了,不過直到去世,她都不知道他已經離世。她每在晚上都問兒子:“你爸爸回來沒有?”
她總記得他經常沒畫完就不來吃飯,她到各個房間去找,早上醒來一看床上沒人,又問兒媳:你爸爸這么早就走了?又去畫畫了? 真是不要命了。
來源:搜狐